2016-03-01 16:01 点击:次

【古早物‧惜水美德】弃置门外的石臼,意外发展出另一项功能——向上天集得一碗水。人们珍惜使用这一小碗水,净手后舀来喂养牲口。这般点滴用水的计较与思量,是旱区人家长年与老天爷互动所习得的用水美德。
位于龙中的靖远县若笠乡,半世纪前犹是水草丰美、庄稼茂密的区域,如今全境皆旱,农民广种薄收,愈穷愈垦、愈垦愈穷,不得不废弃祖屋、拔起根基,下山寻生机。
如今放眼筹谋未来,努力逆转穷苦命运。
走出大山 若笠旱之苦
“那座山只有生育我,没有养育过我。”回忆起故乡,张克伯说话时神情很平静,但略带干哑的嗓音却走露了他的沈痛。
二十前,家住甘肃省靖远县若笠乡的张克伯讨了媳妇,陆续生下三名娃儿。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,他很快意识到,家里那几亩旱地连填饱肚皮都有困难,如何支付得起孩子的教育费?
仅有小学五年级学历的张克伯,不想再让下一代输在起跑点。只会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农地讨生活的他,虽然没有钱、没有技能,仍提起胆识走出大山,靠着拚搏养家的心念,到城里闯出一条生路来。
六年后,张克伯成功了,“我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举家逃离若笠。”逃?不明白的人会觉得这个字讲得太深沈,但前半辈子都生活在若笠乡的张克伯,觉得这个字眼用得恰如其分,“迫切地想离开一个没有希望的地方,不是逃,不然是啥?”
天不下雨,农人无语

若笠没有特产,也无观光条件,在靖远县,它以旱闻名,以穷问世。乡亲说“为了要在故乡继续生存,我们想很多办法,挑水愿意,买水也甘愿……”
若笠乡位于靖远县西南方一千八百公尺的高山上,古称“西塬”。塬,是存在于中国西北黄土高原的一种特殊地貌,因为流水冲刷而过,四周陡峭、顶上平坦。若笠乡正座落在这个山中台地上。
若笠乡总面积四百三十三点五五平方公里,最热闹时有三万多人口。山大沟深,扣除居住土地,平均每户人家能拥有三、四十亩田地,理应户户代代吃喝不愁。但现实却不是如此。
若笠乡年均降雨量两百四十公厘,而年均蒸发量却是降雨的七点五倍。旱,是若笠人日复一日都得经历的天灾。
豌豆、扁豆、玉米、小麦……细数若笠山上的农作,清一色全是旱作。即使已经种植耐旱作物,并且包覆地膜避免珍贵水分蒸发,或是将水注入水壶里,一秧一苗地浇灌,迫使发芽,若笠的作物仍然不争气,广种薄收。以小麦为例,一亩地最多只能收成两百斤,比起雨水丰润些的地方能收成六百斤作物,若笠农民付出的劳力大半是付诸东流。
上世纪七○年代开始,降雨减少,一亩地收成两百斤逐渐成为天方夜谭,“如今若能收成五十斤,农人就要欢天喜地唱起丰收曲了。”张克伯悠悠地说。
天不雨已经是上天给若笠人最严苛的挑战,而塬上严峻的春风更添增耕作困难。“塬上最丰沛的水分来自隆冬降雪,雪花在春天融化后,水分沿着细缝渗透土壤,大半播下的种子都能发芽。可是春风一来,刮走大半土壤,空留底层无水的沙土。”张克伯苦笑,“春风吹又生”的俗谚并不存在于若笠,“能怎么办?只能无语问苍天。”
若笠山上的农户自嘲到田地要做的活,不是掘土翻地,也不是浇灌洒水,“而是坐在山丘上,盼着远方那片云能够飘过来,下几滴雨来赏口饭吃。”
泉眼干涸,水窖苦空
若问为什么天不再下雨?朴质的若笠农人不说全球暖化也不谈气候变迁,只是维持一贯地认命态度,说:“问天吧。”
马宗菊回忆,早年还有几口泉眼供人取用,虽然一天得耗费几个钟头来回取水,混浊的沟泉得沈淀才能饮用,但至少还有水可用。“冬天就铲雪储存,要煮饭、喝水,就挖一勺到锅里让它融化。”降雨量愈来愈少,地下泉眼干涸消失,而冬天原本及膝深的厚雪更是逐年浅薄。
后来,若笠人多在庭院打水窖,夏天多少集些雨,冬天就铲雪入窖。“我就有三口,这一口喝完了就去另一口挑水喝。”马宗菊说:“如果我们够勤奋地去集水,一整年喝水是没有问题的。”

七八月间,家家户户顶着烈日忙于收成,待九月庄稼收完后,有两百一十户农家将带着一年份的粮食下山,定居慈济新村。
“当同学约我到澡堂洗澡时,我心里面‘哇’的一声,洗澡耶,我只听过这个词而已。”当她洗了澡,却涌现两个矛盾的心情,“感觉很幸福,但也觉得很奢侈。一场淋浴下来的水,是山上两天的饮用水量。”
若笠人建水窖集得生活用水,认为终于和大自然取得平衡,不过更大的挑战随即而来。2003年起连续六年大旱,家家户户的水窖几乎是空得能发出声鸣。
副乡长雷凯永远记得,四年前他来若笠就职的那一天,“往每一口水窖里面探,都见到底,丢个桶子下去还听得到桶子和窖底碰撞发出的声响呢!”
水窖起不了作用,人们只能等政府的水车上山救济,或是花钱到山下拉水上来。山路崎岖,一趟路到山下至少也要两小时,油资再加上基本的水费,拉一车水仅能饮用一个月,就得花上八十元人民币,估算要卖上八十斤小麦或到县城打工三天才有得喝。雷凯叹息地说:“我们常说这儿是水贵如油,可一点也不夸张啊。”
庄稼绝收,逼入绝境
连续六年大旱影响基本饮用水,更别提原本就收获不丰的旱地收成量。“庄稼绝收了,连来年的种子都没有。”跟张克伯聊起若笠的年平均收入,只见他笑出声来:“我们种的庄稼全进自己的肚子,还吃不饱呢,哪里有多的可以卖钱?”
“唯一的生路,就是下山打工。”张克伯和多数的若笠青年一样,除了农耕之外没有其它技能,也没有学识,只能当个小工,一天工资仅十二元人民币。廉价的劳动力却也没将张克伯逼回家,“苦啊,至少有做就有收入。”
住的是几根木头架起来的工寮,吃的是粗糙的大锅饭,张克伯尽量省下每一分钱,温饱山上的家人。后来三个孩子陆续上学,寄宿亲戚家,太太下山和他一起打工,每三个月带钱回去供付吃住与学杂费用,三天后又挥别孩子下山拚搏。“小孩肯定舍不得我们离开,可是他们很懂事,不哭不闹。”
父母与子女分隔两地,彼此的心岂能好过?孩子的贴心最终让张克伯感到遗憾——成绩一向名列前茅的大儿子在高考前放弃学业,“问他什么原因也不说,就说不想念要去工作。”张克伯愈说眼眶愈发红,“当时天很热,我想让他知难而退,于是送他到工地去做最艰苦的小工。”
含着下唇,张克伯不让眼泪掉下来,“孩子的心思我怎会不知道?他希望跟我们一起努力,赚够钱在山下买房子,让全家人能在一块儿生活。”
青壮年人口外出打工,若笠山上非少即老,窦学仁讲起孤独在山上生活的母亲,同样也是红了眼眶。
三位姊姊陆续出嫁,他和小妹到城里打工,山上就只剩积劳成疾的寡母,“有一次我妈到山上放羊突然病倒,四下无人没法求助,眼睁睁看着羊跑掉,她爬着回家,邻居才给我打电话。”
在若笠,拖累一家老小的,不是人的个性不够积极奋进,而是地理条件为生活带来的无奈与限制。窦学仁俯瞰满山黄土,不舍地说:“或许举家出走,才能寻找到有希望的未来。”
不适人居,告别故土

苦守旱塬二十九载,离开家相当天,窦学仁跟家人将所有能用、不能用的家当全部带走,正式迁徙他处。
有些是单门独户的撤离故土,有些为了壮胆量,约了二、三十户一起下山照应。若笠从三万多人口撤退到如今只剩下一万多人。
三年前,协助慈济执行水窖援建工程的顾秉柏,走过若笠乡村村社社,见证大幅人口外移。有个村子只见着四户人家,还有村子只剩一位老翁带着孙子独守。“老人告诉我,白天找不到人说话,天暗之后,尽管知道村里没有人,他还是会一一巡视门窗上锁,因为他害怕……”老人说得辛酸,顾秉伯听得心痛。
目前留下的仅乡政府的行政人员以及没有条件撤下山的人。马海宫即是如此。
二十八岁那年,马海宫的脊椎神经病变,逼得他腰伸不直、视力模糊。二○○八年,乡政府把马海宫一家人从深山沟里迁到乡政府旁,就近照顾。但是看着亲朋好友陆续迁离若笠,马海宫难道不心动?“我这样残疾的人到平地生活只会更加困难,在这里还有乡政府给我帮助呢。”
问马海宫的女儿马文转,“想不想到山下去?”她毫不考虑马上应答:“有机会给我去我也不去。”问她为什么?这个十七岁的女孩支支吾吾,说都市生活她不习惯,又说山下天气热,好一会儿才表露实言:“如果爸爸妈妈都是健健康康的,就可以去。”
女孩的眼泪倔强地在眼眶打转,“爸爸眼睛看不见,需要有人替他引路;妈妈不会说话,也需要有人来帮她。这样的他们,到山下去会很辛苦……”
出生在这个家庭,又是大女儿,马文转认为自己本该为家庭奉献。上小学那年因为弟妹都小,为了照顾他们,她延迟一年才上学,升初中也是同样原因又迟一年到学校报到。“我想念大学,却无法想象我离开这个家到外地去念书后,爸妈怎么办?弟妹怎么办?”
通往若笠的那条蜿蜒山路,原本只是铺着碎石子的土路而已,七月底,铺柏油的工程如火如荼展开。“这里的人求雨,但雨一来,路就不通了。”雷凯解释,塬上黄土属砂质,雨水造成山路泥泞,过往来车容易打滑失足山谷;雨量再大一些,两旁的黄土坡还会产生泥石流。
“雨不来,我们没东西吃;雨来了,人们又不敢走出家门。”雷凯说,土石流问题关系整体地质环境结构,需要审慎评量,眼前先解决基本的交通建设。
“柏油路铺好后,跟山下的距离也近了。”对于像马海宫这样没条件下山的人家来说,或许一条柏油路,能把他们往心目中的好生活拉得更近些。